毕飞宇:巨大的遗憾之后
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毕飞宇

2020-07-23 19:08



▌毕飞宇

从写作来讲,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倒并没有确定一个土地观,或者家庭观。然后有这条道路,慢慢慢慢往前写。这个说实话,确实没有。但是如果你回过头来,看一下我的作品,你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我的潜意识里面,它还是有所呈现的。比方说跟一块土地的关系,跟家族的关系。

说起家族,从我来讲,它就有一点麻烦。为什么有一点麻烦呢?就是,实际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,我是一个缺失家族的人。我在许多文章里面也写过。比方说姓氏。因为父亲来路很不明,他被姓陆的一个人领养了。然后由于政治和战争的原因,领养他的,也就是我父亲的养父,在1946年又离开人世了。直到50年代之后,我的父亲才由政府出面,让他由姓陆改成了姓毕。

到了我,到了我儿子,其实也仅仅就是三代人。这个三代人意味着什么呢?意味着作为一个个人而言,当你回过头去寻找祖先的时候,你会发现它特别短。这个短对我来讲,就是一个巨大的遗憾。就是为什么我会和别人不一样?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没有来路的人?只能看到父亲,父亲之外的所有,都是空白的,这是一个。

第二个,要说起土地呢,那就更加糟糕。因为父亲本身没有来路,所以我就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。随着我父亲成了右派之后,他的工作不停地在调动。我实际上就是一个随着父亲的职业,永远漂泊的人。

从这两点出发,对一个人来讲,没有故乡是一个巨大的遗憾。没有祖先也是一个巨大的遗憾。但是作为一个作家,我倒没有想到,等我长大,开始写作的时候,一定要去迎着这两条道路,往前去找。没有那么一个很清晰的意识。但不知不觉当中,偶尔还是会呈现出一个动机:我为什么不能在我虚拟的世界里面,回过头来写写那块土地?为什么不能够回过头来,去写写我的祖辈?

既然写了,它倒不一定就是那么清晰的,有一块土地,有一个祖先意识,倒不是。它往往拐了一个弯。文学就是这样的,它面对许多问题的时候,它不像眼睛看眼睛那样,直接对视。有的时候,它像镜子一样,看的目光会有折射。折射过来以后,在我的小说里面,就会对生育,对哺乳,对血液,对疼痛,对出生,对死亡,对这么几个主题,特别感兴趣。即使我在进行一部小说写作的时候,开始没有一个清晰的理念要做什么。绕过来绕过去,绕过来绕过去,这几个东西还是很自然地就在我的小说里面往外跳。

回过头来说,也是这几样东西构成了我小说的一个母体。至少我想,从我开始写作,等到我50岁前后。如果让别人来概括我这段时间的写作的话,是说得通的。

原来我是有祖先的,原来我是有故乡的。所以当我第一次看见我祖父的那个坟墓的时候,可能有些人觉得怪异。在悲伤的同时,我充满喜悦。

那是在2015年的年底,父亲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,说由于一个亲戚的帮忙,终于找到你爷爷的坟墓了。也是从那一年开始,我第一次有机会去扫墓。去扫墓的时候,我看着我爷爷的那个墓碑,算了一下时间,他死亡的时候只有36岁。当时内心是沉痛的。你知道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祖先,哪怕你一次没有见过他,当你确认了你的血脉和这块土地有了关系之后,你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。

我愿意把现实大地上的许多东西看成梦,因为他们会灰飞烟灭。我更愿意把精神上的一些东西看成一个现实,看成一个真实。甚至我愿意把精神上的东西看作一个最高的真实,这些东西就是我内心的真实,它特别宝贵。(文字与图片素材由《文学的故乡》摄制组提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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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白杏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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