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宝华:我就是为相声而生的
北京日报副刊 | 作者 王维强

2018-09-11 12:37


常宝华 新华社供图

郁达夫在《故都的秋》一文中写道:“可是啊,北国的秋,却特别来得清,来得静,来得悲凉……”是啊,感知到了,京城刚刚有了些秋意,悲凉阵阵地袭来了。

9月7日,开心麻花签约演员常远的工作室发出讣告:“感谢社会各界人士及亲朋好友的关心,常宝华先生已于2018年9月7日上午10:46在北京海军总医院逝世,享年88岁。常宝华先生临终之时,神态安详,宛若熟睡,家人徒弟皆随侍在侧,福满归去,未留遗憾。”

又一位相声大师走了,虽然消息属实,却难以相信。

几个月前大病初愈的常老还和媒体开玩笑:“我得了一场大病,这一下打掉了我500多年的修行啊!”谦和的老人这样评价自己:“我创作过相声,我演过相声,但是我创作的作品并不是很多,我演得也不是很精彩。可以说四句话就概括了我:创作不大点儿,演出不起眼儿,干了大半辈子,落个半熟脸儿。有人说这是谦虚之词,但我说这是实事求是。”

前天早上去单位,汽车收音机里还在播放常老几年前录制的传统相声段子《拴娃娃》,给他捧哏的是也已过世的相声大家赵世忠先生。两位大师珠联璧合,包袱不断,笑声一片。常老虽力不从心,但表演沉稳热情,慢条斯理,有着扎实的基本功,每句话每个词甚至吐出的每个字,嘎嘣利落脆,准确无误地打进每位听众的耳朵里。

艺术欣赏是一种思维和想象活动。相声要留给听众想象的余地。相声段子需要诙谐幽默,同时也需要含蓄,要给观众留有回味。相声有着其自身的艺术规律,其特殊手段——“包袱”,是根据促使人们发笑的心理作用和艺术手法而组织起来的资料,而不是笑料的随意拼凑与堆砌。通过语言表演手段——铺垫,当“包袱”一抖的时候,观众的视觉上心理上被喜悦充斥着,得到了极大的欢乐满足。常宝华先生的“包袱”,使得驾轻就熟、恰到好处,只可惜这段传统段子《拴娃娃》又成为了绝响。相声艺术的传承迫在眉睫。

为养家少年卖艺

回忆往事,常远唏嘘不已。常远小时候最怕在爷爷面前说相声了。15岁时和爷爷在一所知名大学演出后,爷爷让他站在大厅中央,当着好几位明星的面说:“他叫常远,是我的孙子,刚才他说了段相声,下来还有脸问我说得怎么样。这位少爷说的就不叫相声,嘴里含着茄子呢,不清楚。”

“从小到大,爷爷从没有当面表扬或鼓励过我。小时候有一次吃饭,我在吃软炸虾仁,爷爷问我,虾仁好吃吗?我说好吃。爷爷说那你就要长能耐,有能耐了,虾仁就往你嘴里蹦。”

长能耐,三个字,深深地印在常远儿时的记忆中。

蔡元培先生曾在《中国人的修养》里写道:“家庭者,人生最初之学校也。一生之品性,所以百变不离其宗者,大抵胚胎于家庭中。”一门好的家风,胜过千万名校。

初识常宝华老师是在21年前相声大赛的颁奖仪式上。获奖的常老手捧奖杯站在领奖台上问评委会主任姜昆:“有奖金吗?”台下一片哗然。这是什么场合呀,都装模作样的呢。不愧是相声表演艺术家,真敢“开牙”。

姜昆乐了:“有奖金, 三千。”

常宝华:“多给一点行吗?”

姜昆:“我做不了主,定好了就三千。”

常宝华:“给整的行吗?”

姜昆:“都是一百元一张的。”

这一逗一捧,台上台下笑成了一片,发奖仪式改成相声表演了。

忽然,常老收起了笑容,一脸庄重严肃,大声说道:我将全部奖金捐给希望工程,让10个贫困孩子念上一年书。全场掌声雷动。常老深情地说:我也是苦孩子出身,小时候只念了一年书,最大的梦想就是读书。如今条件好了,我要献上一片爱心。

少年常宝华与母亲、嫂子

江南的古镇上常见一副对联:世上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,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。

常宝华生于1930年,那年头,靠卖艺糊口的常家,生活十分艰辛。他比上面几位哥哥幸运,上了一年学。8岁那年,父亲常连安要让他弃学学艺,赶上老人过生日,他不下跪不磕头,叫着:我想读书,我要上学。父亲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来,去厨房拎出空面口袋,让常宝华看:老四,咱得吃饭,难不成让你姐姐妹妹去挣钱养家糊口?每每谈到这些,常老都要忍不住拭去脸上的泪水。

那时的社会之于他们,多的是刻薄,还有冷眼、侮辱。少年时期的卖艺生涯,在常宝华的记忆里大多混沌了,但有一件事,让他记忆犹新:他和三哥在一家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里,给一位军阀姨太太演出。太太躺在内屋抽着大烟,门上挂着竹帘,小哥俩对帘而语。说得汗湿长衫,嘴角泛起白沫,大方的太太,嘻嘻一笑之后,报酬却是竹帘后传出的一个字:“滚!”小哥俩饿着肚子含着眼泪逃出深宅。

“蘑菇”世家

“常氏相声”的奠基人常连安是京剧科班出身,后来嗓子坏了,唱不了戏了,就靠变戏法、说相声,在张家口、天津一带卖艺谋生。民国时期的曲艺界还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社会边缘群体,有着强烈的排外性和封闭性,不允许别人在自己的碗里抢食吃。为了维系行业传承,艺人群体在内部执行一套严格的传承制度:如果没有拜师,便是师出无名,不能登台演出,更不可以收徒传艺。

1932年,常连安让自己的大儿子常宝堃拜在名艺人张寿臣名下。两年后,他自己又作为张寿臣的“代拉师弟”,拜在已故艺人焦德海的名下,正式进入相声界。

上世纪80年代,侯耀文已成为如日中天的相声名家,因为从小没有拜师,成了其父侯宝林大师的一件心事。后作为天津相声名家李伯祥的“代拉师弟”,拜在已故的、当年为常宝坤捧哏的赵佩茹先生名下,算是师出名门了。常宝华1954年拜师相声大师马三立。

常宝华、常宝霖、常连安、常宝堃、常宝霆。东方IC供图

常连安1939年在北京创立了当时著名的相声演出场所——启明茶社。茶社荟萃了当时北京相声界的骨干艺人,最为夺目的就是常家这一窝“蘑菇”:常连安艺名“老蘑菇”,当时他四个说相声的儿子依次是:“小蘑菇”常宝堃、“二蘑菇”常宝霖、“三蘑菇”常宝霆,“四蘑菇”就是常宝华——少年时在启明茶社演出他就红了个透。

关于常家人的艺名为什么叫“蘑菇”,我曾请教过多名曲艺名家,众说不一。一日,在漫画大师、民俗专家李滨声老师家做客聊天,李老揭开了谜底。常连安早年在张家口地区卖艺,张家口盛产蘑菇,称为口蘑。后来就有艺人称常连安为“老蘑菇”了。常氏“蘑菇”世家渐成中国相声的名门望族,为相声传统艺术的传承和发扬做出了卓越的贡献。

上世纪90年代,因为写作和策划演出,我常常去拜会常宝华老爷子,交往很多,也有了聊闲天的工夫。那时老爷子退休在家。常老说,对相声艺术的追求,不敢有半点懈怠,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了百姓们得到欢笑、享受欢笑。“笑一笑, 十年少。笑可以使清气上升,浊气下降,有利于人们的身心健康。医疗领域就研究出了‘笑疗’,据说效果很好。一辈子能给大家伙带来无数的笑声,我很欣慰。我就是为相声而生的。”

常老深情地说:“我的人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大哥常宝堃,不仅是艺术上,还有做人上。”上世纪50年代初,多少热血青年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,常宝华几次向组织请求赴朝鲜,没被批准,大哥常宝堃到了抗美援朝第一线。在慰问演出中,遭到敌机扫射,中弹牺牲。常宝堃为亲爱的祖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。他不仅是中国人民敬仰的烈士,更是曲艺界骄傲的楷模。宝华为大哥悲痛,为大哥骄傲。他踏着烈士的足迹,义无反顾地奔赴炮火连天的战场。回国后,他参加了海军政治部文工团。

2016年12月底,86岁高龄的常宝华重登西单曲艺舞台,携常派相声传人为新张的公益剧场“启明故事汇”带来精彩表演,并向剧场赠送了珍藏的老照片。“启明故事汇”前身是80年前相声大师常连安先生在西单商场东门外创办的“启明茶社”。 李继辉摄

不是“大腕儿”,是“大蔓儿”

2001年6月17日,常宝华、师胜杰在嘉兴演出 。摄影张风/TAKEFOTO

歌德曾说:未曾就着泪水咽下面包的人,不足以谈人生。经历了风雨坎坷,生活早已把常宝华“磨”成了相声表演艺术家。他从事相声事业80年,艺术上炉火纯青,说学逗唱样样俱佳,是名副其实的相声界“大腕儿”。

为了这个“大腕儿”,我还挨过常老爷子一顿说呢。

一天深夜,电话响了,老爷子打过来的:“我睡不着觉。首先,你今天文章中的‘腕’字说错了,也写错了。所谓‘大腕儿’这个词,来源于相声界的行话,形容艺术上取得巨大成就的人,这一点不假,但取得成就无捷径可走,要下功夫,要吃苦,要受累。艺海无涯苦作舟呀。甚至为此流血牺牲献出宝贵生命。耍手腕,走捷径,骑着别人脖子向上爬,不追求艺术,不钻研业务,不遵守艺德,总想着旁门左道、歪门邪道,也许你能成为大腕儿,耍手腕的腕,但永远成不了艺术家。我要说的是‘蔓儿’,是草木的蔓儿。它是蓬勃向上的,充满生机,永无止境的。它要有沃土培育,阳光雨露滋润,加之自身不懈努力追求,才能成长壮大、开花结果,得到掌声,成为真正的‘大蔓儿’。离开了观众,离开了衣食父母,什么‘大腕儿’呀,狗屁不是。艺术上取得的成就,步步离不开观众。一次,我在表演中,将‘酗酒’说成了‘凶酒’,几天之内,就接到了几百封观众来信批评指正。我感动呀,这么多人在乎你,这么多观众鞭策爱护你,你能不把他们放在心上、放在第一位吗?现在说观众是‘上帝’,‘上帝’是舶来品,我们老一辈相声演员称观众为衣食父母——吃穿都是观众给的。现在有些演员演出,一次出场费几万、几十万,甚至上百万,拿这么些钱还不卖力,还欺骗观众,放录音对口型。散场了,你屁股后头一冒烟奔五星饭店了,有观众还要骑自行车、挤公交车回家。你对得起供你吃穿的衣食父母吗?这叫不孝子女,算什么‘大腕儿’,不害臊。”

话到这里,听筒那边的常老哽咽了。听筒这边的我也为之动容。不仅对“大蔓儿”有了新认识,甚至是一种升华。

从师父马三立身上学到很多

常老待人和善、热情、仁义,不分贵贱高低,且性格爽朗、实话实说、敢说敢做。“文革”期间,因为戏说林副主席的字弯弯扭扭、歪歪曲曲没正形,加之各种历史原因,他被打成“反革命分子”,下放到天津工厂做工。当时歌唱家关牧村正在该厂当工人,家里生活有困难,常宝华伸出援手,为她帮了不少忙。 

常老对老一辈艺术家更为尊敬和爱戴,体现出相声门里美好的尊师重道、团结友爱的优良品德。1993年2月4日,一代相声大师侯宝林仙逝。在八宝山的告别仪式上,常宝华老泪纵横,痛不欲生,嚎啕大哭,情真真意切切,可见老哥俩交情深厚,情同手足。由于过于悲伤,常老几乎晕厥。此情此景,不仅让相声同行们为之感动,为侯先生送行的众人也为老哥俩的感情感慨不已。

拜师当天的合照。第二排中间者为马三立,前排坐地左起第三人为常宝华。

上世纪50年代初,常宝华拜相声大声马三立为师。他从师父身上学到、得到的,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表述的。他和马三立可谓亲如父子。马老住在天津,常宝华就隔长不短地去天津看望,关心备至。有时太忙,他就托人买些补品送去天津。对此,马三立很不高兴:“有这份心就行了,花钱干嘛,我啥也不缺,净瞎花钱。那次让人带的东西里还有减肥茶,这不是气我吗?我还减肥,你还找得见我吗?哪儿的事儿呀。”玩笑归玩笑,老爷子对常宝华这个徒弟还是十分满意的。

2014年8月30日,常宝华在纪念马三立诞辰100周年中国相声群英会上。东方IC供图

那年马老走了,常老师十分伤感,我劝慰他,他摆摆手说:“人必要老,老了必要死。这叫生态平衡,新陈代谢,大可不必紧张。但也不能坐吃等死,要把握住自己,根据身体状况,能演就上台演,演不了就继续创作,创作不了就手把手地教,教不了了就把关提意见。这就叫老有所用。心底无私天地宽,才能保持旺盛精力,达到心态平衡,活得潇洒自在、随心所欲。”

他把这“欲”称之为“度”,尺度的度。“做什么都不可过度。人老心不老,坚持体育锻炼,或晨跑,或打球,或练太极拳,或冬泳,或扭大秧歌……就其所好,怎么称心怎么来。但人老了,生理上筋骨上毕竟发生了变化,这就要悠着点,量力而行。前几年,有一老人数九寒天坚持冬泳,可是有一天他身体不适,还是游了,发生了意外,下去就没上来。大家要吸取教训。有度不能过度,这好比您是客人来我家,我倒杯水给您喝,既礼貌又正常;我要提着一桶水给您喝,您一准儿急了:怎么着,饮牲口呐!不礼貌不说,弄不好您能揍我。这就是过度了。”

寓意于诙谐玩笑之中,这是“大蔓儿”的本事。

80载相声生涯留下经典

2016年12月底,86岁高龄的常宝华重登西单曲艺舞台。李继辉摄

休闲的时光,常老最爱看电视,看电视最爱看体育节目。原来最爱看足球比赛,后来不怎么看了,生不了那气。运动员首先要提高素质——跑三千米还用上吃奶的力气?废物点心,还踢什么足球,就像相声演员说不了绕口令,说什么相声。后来爱看什么体育节目呀?花样游泳。常老一脸自豪——孙女常思是中国花样游泳队的主力,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获得了花样游泳集体项目银牌,可把常老爷子高兴坏了。他对孙女说:“我谢谢你,你为我们国家争光了!”

这几天,为了纪念常宝华老师,收音机里几个台都在播放他早年参与创作并演出的相声《昨天》。这是他逗哏,侯宝林大师捧哏的作品。这个段子在全国获过大奖,还为国家领导人演出过。周恩来总理曾对《昨天》提出修改意见;老舍先生曾为这段相声写了专文评论。《昨天》成为新相声创作中的经典,开创了歌颂相声的先河,还被译为英文在多国发表。常老的另一个经典是1977年他合作创作并和侄儿常贵田表演的《帽子工厂》。这些相声在那个时代给观众带来会心开怀的大笑,也引领了当时相声作品要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潮流。

相声源于民间,以嬉笑怒骂见长。相声的笑,应该是发自内心的,是讽喻的笑,有褒贬的笑,使人在笑声中有所感慨,有所启发,有所醒悟,有所警惕。常老说了80年的相声,一辈子了,在他心中,相声不仅是一种艺术的存在,更是一种信念的存在,一种优秀传统发扬光大的存在。

人在江湖行,必受争议。常老也受过争议。有人说他是“老和”(相声行话,即老江湖了),太圆滑了。瑕不掩瑜,老人家为传统相声艺术的发展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。

常老走了,留下了几多笑声,说没遗憾我不信。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,还有几人能像老爷子一样慢悠悠、字正腔圆、一板一眼地说相声,一说说了80年?

好在相声还在。好在传承也在。


编辑:王海萍